夜里读了张爱玲的《第一炉香》，葛薇龙和乔琪乔。

觉得张爱玲写的真妙，比电影拍出来妙，妙在停在恰如其分的地方。

（重要提示：下面严重剧透，没看过小说勿点）

梁太太利用薇龙来交际，把她当鱼饵钓人，然后自己收入囊中。薇龙被花团锦簇的梁家大宅吸引，被漂亮衣服吊着，向往有钱的生活，但也谨记不出卖自己，在被带上手镯时慌乱地拒绝，她是真心的。

她爱上了乔琪乔，可能是由于女人的疯狂吧，因为他的不爱更难以放手，把自己放在卑微的位置上。

和乔琪乔结合的幸福顶端，凌晨四点看到乔琪乔和丫头抱在一起，幻灭。

她决定离开香港，有一点出于爱情破碎的赌气与伤心，更加因为感受到了再不离开这情势就会把自己拖入深渊。她已坠入爱的漩涡和心碎的境地，梁太太劝解她的时候还在引她去给别人做情人，她听得清楚明白，她也不愿意。

她坚定的要离开上海。梁太太表面上不再劝阻，第二天就叫了乔琪乔过来，商量着怎么让薇龙回心转意。回心转意留在香港，梁太太继续利用这个棋子，而乔琪乔不会被逼婚。

乔琪乔的玫瑰情话，临行前的凄风冷雨，生病，以及对纸醉金迷的留恋，葛薇龙回头了。

她问姑妈，怎么样才能和乔琪乔结婚，姑妈答：他只会玩，需要有钱的小姐，薇龙说：我也可以挣钱。

乔琪乔是一个原因，但不是全部的原因。她真的只想要和乔琪乔结婚？这里的一问一答是不是本来就存在于心的答案？

爱情与金钱都是薇龙想要的。问梁太太时，金钱就有了答案，因为梁太太就是做牵线搭桥的，钱自然会有的。但说她用爱情当借口来拜金，我觉得对薇龙太过不公平了。

话一说破，就会太过。因为言语所说的都太纯粹了，太黑白分明了，做出抉择的那个人性那个时刻，本不是这样黑白分明的。

乔琪乔叫人恶心吗？他就是个浪荡子，薇龙在破灭的那一天已经看明白了。他被姑妈劝婚的话让我不寒而栗，而且恶心。姑妈的冷血，乔琪乔的赞同。他们拿着薇龙去卖，姑妈要资源，乔琪乔要钱——薇龙自会给他钱，赚钱养家，然后等到几年后薇龙挣不到钱了就用通奸做借口离婚。于是恐婚的乔琪乔走入了婚姻，他可以继续玩继续鬼混，薇龙还会卖自己换钱给他花，等到没有钱了他随时可以离婚。

他叫人恶心，虽然提议的不是他。

可是小说多么高明，停在薇龙感到幸福的那个晚上，两个人逛夜市，乔琪乔忽然有一瞬间「有了良心」。他说：「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。你自己会哄自己。总有一天，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。那时候，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！」，说「我们之间的权力分配太不公平了」。薇龙打趣他「今天你怎么忽然这样的良心发现起来？」。他说，因为她为了过年这样高兴，像孩子一样。

他不用骗，一切都冰冷的直白的，薇龙自己就往下跳。

薇龙或许有点拜金，但是如果仅仅拜金，她可以只是去卖，没必要养一个大手大脚的浪子。她在笑着说出「他们是被迫的，我是自愿的」的时候，乔琪乔不用回头，就知道她哭了。她哭了，她也不是为了要哭给乔琪乔看的，不是闹到他眼前索爱的，她说她是自愿的。

所以我讨厌电影的版本。

真相不是人们说在嘴边的那一个，真情实感说起来会羞耻。真相要看一个人没有说什么。

如果她哭着喊着「我为了你去卖，你怎么能对不起我」，那或许可以嘲讽你早就认清了乔琪乔这个人，自己选择了这条路，只不过拿爱情当幌子。

可当她掩饰一切，在觉得自己堕落轻贱的时候，依然笑着说「好了好了！我承认我说错了话。怎么没有分别呢？她们是不得已的，我是自愿的！」。可她知道自己和街上卖身的人没有什么不一样。她清醒地堕落，并且知道这是一条绝路，也不会走得太长，她恐惧着。

她是为了乔琪乔自愿去卖的。

话一说破，就会太过。是彼还是此，一旦说出分晓，就不如故事妙，一旦说出来，答案就错了。

若真有葛薇龙这个人，我想她死去后到了天堂面临审判时，也难以分晓，是为了乔琪乔去卖？还是为了追逐有钱的生活去卖？我觉得她也只会说这一句：我是自愿的。

结尾处，张爱玲写道「薇龙的一炉香，也就快烧完了」。第一炉香，这香就是薇龙，烧的是薇龙，她在用生命供养着姑妈和乔琪乔，而她这一炉香，已经是快要烧完了。